1、过去30年，中国经济总量从4000亿元增长到40万亿元，增长近100倍，速度可谓奇快。尤其是最近10年，从10万亿增长到40万亿，规模迅速膨胀，堪称经济神话。在国际上，谈中国奇迹的越来越多。在国内，一些学者也以盛世称之。有的官员则指出，中国经济的成功，意味着有一套完美的政治制度，因此无需改变。有的人则说，中国经济有其独特性，国际上没有范例可以参照，研究透了中国经济，就可以获得诺贝尔奖了。果真如此吗？中国经济神话是怎样产生的？未来还会继续这种神话吗？这是扬韬撰写此文的缘起。
2、在宏观经济学中，经济增长是一个重要内容。经济为什么会持续增长？很多学者做了各种模型，最后归纳为几点：要素禀赋（包括自然资源等）、劳动力因素、资本因素、技术创新、制度安排等。由于自然资源的独特性，似乎不太易作为共性研究，所以最后往往归结为劳动力、资本和技术创新。在一个相对成熟的社会体系中，劳动力和资本其实并不是特别稀缺的，于是，技术创新就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最重要的因素了。那么，中国的经济增长，靠的是什么呢？
3、中国经济增长，显然不是靠自然资源的。因为过去15年，中国逐渐成为资源进口国。我们尽快石油、铁矿石、大豆等原料，消耗之，再出口。中国并不是地大物博，也没有多少丰富的资源。所以，中国的经济增长，不是靠自然资源。
4、劳动力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原因。1981年，中国总人口达到10亿，到1995年突破12亿，这期间，新增劳动力规模庞大，经济增长可以归结为劳动力的增加。但1995年以来的15年，中国人口增长只有1亿多一点，增幅仅仅10%而已，数量的增长已经不是主要因素了。同期，中国的大学生入学人数从几十万人增长到600多万，劳动力素质提高了，这也算是经济增长的一个因素吧。
5、如果说中国的技术创新是经济增长的核心动力，只怕美国人要笑起来了。最近30年，美国人开发了互联网，有了微软，有了苹果，有了谷歌，有了脸谱，有了亚马逊，但美国经济增长的速度也并没有特别的快。过去30年，美国经济总量从3万亿增长到15万亿，就再也走不动了，其总量扩张仅仅4倍而已，根本不能与中国的100倍相比！所以，中国的经济神话，最好不要往技术创新上去靠。
6、由此观之，促进中国经济增长的核心要素，只能是资本的扩张了。数据显示，1985年，中国的贷款余额只有不足6000亿元，那时候的GDP总量9000亿元。2000年，GDP接近10万亿，而贷款规模膨胀到11万亿。2010年，当经济达到40万亿元的时候，贷款规模已经膨胀到50万亿元了。也就是说，1985年的时候，1元贷款能创造1.5元的GDP，2010年的时候，1元贷款只能创造0.8元的GDP。资本的快速而大规模的扩张，或是中国经济增长的最重要因素。
7、那么，中国的资本规模为什么能有如此大的扩张呢？为什么最近十几年资本的规模扩张速度如此之快呢？如今，面对北上广和各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面对宽敞的高速公路，面对飞速的高铁，面对轰鸣的客机，再看看城市整洁的街道，北京奥运上海世博广州亚运深圳大运，这么多华丽的场景，都是靠资本积累堆积起来的。而资本能堆积，难道不是我们优良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吗？话不能这么说。为此，我们要做一个最基本的模型假设。
8、假设有一个小山村，与世隔绝。山村1000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维持着基本的生存繁衍的需要。这样的村庄，要想有高楼大厦，只能让子孙繁衍得更多，然后形成分工，再集约化生产，一块砖一块砖地烧制，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堆砌，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造起高楼来。但如果这个村子有黄金或者其它资源，并对外界开放，他们就可以出卖黄金，让外地人来村里工作，也可以买回更多资源建造高楼。建楼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所以，如果对外开放且有资源出售，要建起高楼大厦是很容易的啊！这才是一个经济发展的基本逻辑。
9、但如前所述，中国根本没有足够的资源可以出口，在“改革开放”下，我们的经济发展又是怎么来的呢？其实只要稍微分析一下，就不难发现，我们虽然没有矿石出口，但我们有比矿石更可宝贵的资源出口，那就是：廉价的劳动力、廉价的土地、廉价的环保和廉价的未来。这些廉价的要素，恰恰是我们最可宝贵的资源，它们的廉价，使得凝结在商品上的价格低于实际水平，造成出口优势明显，大量出口换来大量外汇，于是经济有了增长的最起码的要素：资本。
10、廉价劳动力。2010年，中国人均收入4700美元，在全世界排名127，只有美国人的13%。注意，这还是简单地按照GDP的标准核算的。实际上，中国人的实际收入远没有这么高。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字，2010年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19109元，合计2893美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更只有5919元，合897美元，仅仅相当于人均统计的2成而已（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中央财政收入庞大等）。或者说，中国农村居民的人均纯收入只有美国人均收入的四十分之一，或2.5%。要知道，中国13亿多的人口里，农民占比超过50%。这样就可想而知中国的劳动力是何等的廉价了。改革开放30年，我们的经济规模全球第二了，为什么却仍有如此廉价的劳动力呢？
11、这个疑问，其实也可以是另一个问题：中国已经是市场经济的国家了，劳动力价格理应由市场形成。既然市场决定了打工者的月收入1000元，那它就应该是合理的。问题在于：这种廉价的劳动力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们也许可以说，中国经济奇迹，源自对劳动力的剥削，但劳动者难道不是自愿接受这个工资标准的吗？这种工资水平，难道不是市场自发调节的结果吗？
12、其实，中国的劳工价格，并不是市场自发形成的，而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偷换概念“形成的畸形价格。为什么呢？因为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实行计划经济、公有制，劳动者的出生、生活、上学、就业、医疗、住房、养老等，都是由国家直接或间接包办的。在这样的包办背景下，城里人的工资和农村人的工分，都只是全面包办下的一种调剂，是对生活的改善。这种工资水平，当然可以是极其低的。有学者曾指出，这种工资只相当于真实工资水平的30%。其实，这种判断是错误的。在国家包办一切的情况下，工资水平其实只能相当于真是水平的2.5%，也就是今天的中国农村居民收入与美国人均收入的比值。
13、改革开放前，低工资是全国共同存在的。但改革开放后，从南到北，逐渐产生了”市场经济“，定价是市场形成的。毫无疑问，此时的工资标准，是脱离不了全民全面计划经济的模式，工资高一点点就会格外吸引人。比如，1979年，深圳的职工平均月工资64元，基本上是全国一盘棋的标准。1980年设为特区，月工资为82元，此后，到1991年，月工资达到418元。而此时，内地的大学生刚毕业的工资还不到100元。试问：1991年的深圳400元工资，与内地的100元工资相比，哪个更有优势呢？显然是内地工资有优势，因为这包含了免费的医疗、免费的上学、免费的就业安排、免费的住房和免费的养老。深圳当时的工资标准，是隐含了放弃部分计划权益而得来的，因此相对较高。但即便如此，全国人民愿意去深圳的也只是少数人。
14、遗憾的是，随着深圳奇迹的产生，中国的改革越来越深入，在不知不觉中，劳动力推向了市场。而由此形成的劳动力价格，却是在隐含了计划体制福利前提下的畸形价格。渐渐的，中国人出生住院都要自费了，上学要花钱了（义务教育是早先和后来的事情），工作没人安排了，房子要自己掏钱买了，养老要自己缴费了——而工资，根本就没有包含这些部分。
15、我们可以设想另外一个场景：1980年，在深圳特区设立的时候，如果同时宣布全国取消一切计划福利，出生养老住院上学就业住房等等全部市场化，那时候，给60多元的工资，能行吗？或者，再进一步，到1990年的时候，取消这一切，月工资400元，能行吗？我们再看看深圳，1990年的职工月工资359元，2008年则达到3621元，18年时间仅仅增长了10倍，而同期全国GDP增长了16倍，深圳GDP增长了44倍！深圳的工资增长速度远低于经济增长速度，甚至还低于全国经济增长速度。这就是中国神话产生的根源之一——廉价的劳工。
16、中国有一个团体，迄今仍享受着绝大多数早期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特殊福利待遇，但他们的工资却接近市场化，这就是公务员队伍。改革开放30多年，福利唯一没有削弱反而加强的，正是他们。他们的医疗基本免费，住房接近免费，养老国家包办，上学拥有特权，还增加了一项公车使用权和公款吃喝权。在此基础上，他们的工资，却是跟国际上比是偏低一些的。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工资待遇也超过全社会平均水平，以至于百万大军过独木桥要考进公务员队伍。这就告诉我们，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在完全福利的调价下，应该享有公务员的工资。在不享有公务员福利的情况下，他们的工资应该至少是公务员的4倍以上（以1990年深圳与内地工资差异计算）。或者说，在2010年，中国劳动者的月收入本来应该超过1万元人民币，年收入应该超过12万元。实际不足的部分，其实就是中国经济对劳动者未来的透支。
17、廉价的土地。中国经济增长的另一个要素是土地价格低廉。改革开放早期，绝大多数地方的土地是超低成本批租的。所谓批租，就是土地所有权归国家，但使用者要一次性交一笔使用费。1992年小平南巡后，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开发区热，当时各地招商的最大法宝就是土地价格极其便宜，便宜得几乎是无偿使用。比如，1988-1991年，珠海批租土地2000多万平米，收取出让金3亿多元，每平方米土地相当于只有15元，或者每亩土地1000元人民币，是不是不可想象？但当时地方政府还觉得赚了大便宜呢。
18、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土地会廉价呢？因为新中国成立后，土地逐渐收归国有，城市和乡村的所有土地都从私有化变成了公有化。国家当时收回土地，是基于对人民的承诺：实行公有制。如果国家包办了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的全部经济问题，土地当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改革开放后，市场化是逐渐推广开来的，在改革之初，老百姓根本没有意识到以后会失去上学就业医疗养老住房的全部特惠，土地价格也就在一种幻影中被低价出让了——因为获得土地是0成本，出让土地只要多一分钱也是赚，这就是廉价土地的根源。
19、实际上，土地批租后，深圳、海南、北海和其它一些地方都形成过炒买炒卖土地的热潮。何以故？一旦土地被廉价批租了，获得土地者就相当于拥有了特权，新进来者的价格逐渐抬高，在经济爆发时期，土地供求关系突然发生逆转，对土地的需求爆发而供给不足，炒作由此而生。这表明，后来炒作形成的价格，才是真正的市场价格。但这种价格要到十几年后，土地招拍挂制度逐渐建立起来，大家才慢慢明白过来。
20、廉价的环保，廉价的未来。对这一点，我们其实不必花更多笔墨去论述了。一个最初的农业大国，在向工业化转变的过程中，本来就没有什么环保意识。随着双轨制的市场经济展开，环保更被逐渐边缘化了。各地建厂的过程中，环保投入极少，欠账十分巨大。同时，对未来的考量也明显不足，最典型的标志就是全国各地的”拔路军“，还有就是只有十几年的建筑桥梁就要被摧毁重建，这都是对未来的忽略。而这两方面的成本，本来应该很大。
21、廉价的劳动力、廉价的土地、廉价的环保和未来，在这个基础上生产出来的商品，当然极其廉价！当然在国际上极其有竞争力！当然可以大大地出口换取外汇！试想，如果劳动者的工资涨10倍、如果土地价格涨100倍、如果环保和未来成本增加10倍，中国的商品在国际上还有竞争力吗？还能有那么大规模的出口吗？当然没有！这就是中国经济神话产生的根源：廉价的特种资源出口模式。
22、但这还不是全部。当出口完成后，我们还会遭遇到另外一个奇特的制度设计：独特的外汇管制模式。这是中国经济发展过程的一个制度因素。中国所有出口商在赚取外汇后，要交给央行，央行再按照汇率牌价发放同等金额的人民币。企业拿到人民币后，存到银行，银行计入存款，开始放贷，而中国货币乘数长期保持在4-5倍之间，这意味着1元外汇收入可以创造4元以上的有效货币，这就是资本的来源。
23、中国的资本膨胀期主要集中在2005年及以后。1990-1997年，中国累计的贸易顺差才只有830亿美元。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对中国是一个机会，贸易顺差逐年增加，但一直到2004年，每年的顺差也不过200-400亿元。2005年陡增到1021亿元，2007年达到2618亿美元，2008年更大增到2970亿美元。按照年化累计，截至2009年3月的过去一年顺差3178亿美元！2005-2010年，全国贸易顺差高达1.23万亿元，折合人民币超过8万亿，按照4-5倍的货币乘数，市场可以增加32-40万亿的货币供给。而这段时间M2余额增加48万亿元。可以说，如果再考虑到FDI的因素，中国的资本增加就几乎完全取决于对外出口赚取的美元和外商投资带来的美元。可见，所谓中国经济增长的神话，与制度还是有一些关系的，而这种制度，不过是廉价出卖资源以及放大货币乘数的结果。
24、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很多行业有5年的保护期。但从2005年起，中国的出口反而激增，原来的担忧不复存在，何以故？就是因为在打开大门的情况下，中国劳动力和土地及环保的廉价使得商品价格极低。2005年后，中国的纺织业继续大增，电子业开始成为主要的出口产品，包括富士康等公司全面扩张，其业务模式主要是来料加工再出口，中国全面成为世界工厂，他们看中的，最根本的就是劳工土地和环保的成本极低。
25、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说中国经济神话肇始于劳工等资源廉价，则势必有一个结论：凡是能大规模利用这些资源的，就肯定是赢家！不错，改革开放以来，外商企业是最赚的，因为他们获得的都是廉价的，如果不廉价，它们也发展不到尽头的规模。其次，早期的乡镇企业、后期的外向型企业（出口为主）肯定是赚的，这没问题。还有，谁拥有廉价土地，谁就大赚，没错，房地产开发商。再次，谁不管环保谁赚。还有么？还有，中国是资源进口型国家，免费或低价获得资源开采权的，一定赚。比如，矿老板。还有拥有水域、山峦、公路等使用权的人。能够拥有全部资源的国有企业，一定赚。还有么？有，享有特权的官僚资本，坐着就把钱赚了。
26、与上对应的，是这些资源者一定是赔的。比如，民工，农民，城市普通劳动者，中国脆弱的生态系统……
27、中国神话发展到今天，还能持续下去吗？这是本研究要归结的地方。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更廉价的劳动者不容易出现了，更廉价的土地不容易出现了，更廉价的环保不容易出现了，很多以往可以廉价获取的，都不容易了。要想廉价，就是各地此起彼伏的拆迁冲突，说到底，是利益的冲突。
28、这些廉价不易获得，也并非是民众意识的觉醒，而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比如，劳动者总要吃饭，总要有房子住，总要养活自己的现在及将来吧！高涨的物价使得劳动力无法再廉价了。土地不可再生，用一块少一块，价格没法便宜了。环保，看看厦门和大连，就知道下一步了。
29、当神话不再，首当其冲的将是贸易顺差的下降。目前，中国的年化贸易顺差下降到1700多亿美元（比最高点下降四成多），今年7月虽然创30个月的新高，达到314亿美元，但1-7月累计只有762亿美元，比去年还下降8.7%。随后，将是外商投资规模的下降。这将导致外汇占款的下降并进一步影响到货币投放规模。当中国自己的投资停滞不前的时候，类似效应将会叠加。
30、经济转型是必然的。未来怎样发展，值得深思。
